【琉璃/初遇】 棠梨煎雪(中2)
【琉璃/初遇】
棠梨煎雪(中2)
32.
雪落冬深。
室内燃着好闻的苏合香,轻烟弥荡,将整间房室都熏上一层浅浅的薄雾。素色雕花的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,有古色雅漾的琴,有黄梨花木的台,还有一方洁白柔软的榻。上面睡着一个,冰肌玉骨的人儿。
璇玑醒的时候,是个深夜,房内燃了一支小烛,灯火熹微,窗外白雪皑皑,映照在室内,仿佛明纸糊窗,十分透亮。
陌生的环境让她害怕,她不敢出声,颤颤巍巍下了榻,谁料双腿发软,一下就被绊倒在床榻前的木阶之上,还顺带撞倒了一旁的铜架。
咣当咣当。
接着门外似有灯盏亮起,一个略显慌乱焦急的身影进了屋,在璇玑还未辨清来人面貌之时,已经一手垫于她腿弯儿,一把将她抱起,又轻轻落于床榻。
她惊讶地说不出话,隔着烛光去看来人。那人眉目甚端,眸色温和,似是慌乱中前来,衣衫领口还有些凌乱,她忽然放下了警惕,不再感到害怕。
那人微微蹙起眉头,轻声道,“璇玑,你……醒了吗?”
她眨了眨眼,又点了点头,接着道,“请问,这里是……哪里?你是……谁?”
那人似是叹了口气,眼光略略放空,才道,“璇玑,你睡了很久了,可还有哪里不舒服?这儿是旭阳峰,我是掌门的大弟子,或者你应该叫我一声,昊辰师兄。”
小姑娘眼珠儿转了转,道,“昊辰师兄。”
……
其实,她并不是今日才有意识,之前的时候,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睡着,有人在照顾她,给她喂了药,还会同她讲话。她只是觉得太累了,没有一丝力气,连眼皮都抬不起,耳边乱嗡嗡的一句也听不清。如今彻底清醒,那人的感觉太熟悉,几乎让她一下就分辨出来,这位昊辰师兄,应就是一直看顾她的人。
“璇玑,手伸出来,师兄给你看看。”
小姑娘乖乖伸出手,给他诊脉,脑中混乱一片,借机想要厘清之时,便又觉太阳穴处阵阵翻搅,不由得痛哼出声。
“唔……”
昊辰吓了一跳,忙扶住她肩膀,半只手臂撑着她后背。
“璇玑,你怎么了?”语气焦急又温柔。
她忍过一阵痛,放缓呼吸,才慢慢又张开了眼,道,“师兄,我为什么会在这里?……想不起来……眼睛好痛,头也痛……”
昊辰皱眉,将她又平置于榻,手指轻动绕了个结,点在她眉心,冰凉一片。
“璇玑,你什么都别想,静下心来。有什么想知道的,问我就是,我慢慢讲给你听……”
33.
她的记忆在慢慢地复苏,有时很快,有时又慢。先记起了姐姐玲珑,然后是爹爹,六师兄,再到少阳,到幼时,到每一位长辈、同门。
只是不管怎么回忆,都好像是灌了风,风吹幽谷,反复呜咽。
好像漏掉了很重要的一部分,却始终无法捕捉到空缺了哪里。就像心脏被割去了一角却又用寒冰封住,感觉冷,却感觉不到疼。
昊辰告诉她,“若是实在记不得,也不必勉强。不记得的事,应当也不是很要紧。”
她礼貌地点点头,跟着师兄去拜见了师傅。昊辰告诉她,在她病中,褚磊掌门已经做主让她拜师于旭阳峰,只是她一直没醒过来,是师傅一直用真气帮她调养身体。现在,总要补上这拜师之礼。
她乖乖跪下,向白须师傅行礼敬茶。师傅很温和,问了她身体如何,又嘱她好生休养,修习之事,不必心急,听昊辰安排即可。
她没来由的,觉得放松。
甚至比当初在少阳,在爹爹和姐姐身边时,还要放松。
她像是一个被洗掉了过去的人,没有人再讽刺她曾经的过目不忘,仲永之伤。也没有人会嘲笑她作为掌门之女,剑术咒法,样样稀松。卸去了家门兴衰的重担,除了偶尔会想念亲人,真的,再没什么不如意了。
她给家里写了一封信,略去了自己曾病倒数月未见清醒,不想玲珑担心。她写了自己将在旭阳峰好好修习,还托了玲珑,问候各位师兄弟。
一切,恰到好处。
小年儿的那晚,昊辰带了同辈的师弟师妹们包饺子,奶白色的饺子下锅煮,圆墩墩的像胖娃娃。璇玑捧着饺子碗,笑眯了眼睛。
昊辰问她,“璇玑,其实你,是不是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?”
璇玑怔住。
那是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发现的,她甚至能看到有人的背后生出了奇异的尾巴,额头上伸出翠绿色的触角。
她彼时年幼,咿咿呀呀去与父亲说。褚磊将她抱在怀里许久,最后告诉她,这件事,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。
所以,她真的从来不曾对人说过,连玲珑都没有。
“璇玑?”
她抬头望了望昊辰,又低下头,没有答话。
“璇玑……你别害怕,其实是褚磊掌门告诉我们的,我和师傅都知道的。你的眼睛不只是可以过目不忘,你还能看到一些别的,比如,修成人形的妖,你能看到它们的真身,对吧?”
小姑娘的眼光微微闪烁,有些晶莹涌动。
“其实,这不是一件坏事。褚磊掌门不让你说出来,是为了保护你,以防被邪魔外道知道,抓了你去。可是你想,你有这样的能力,定能帮助修仙正派斩妖除魔。”
“斩妖,除魔?”
“自然。自人界妖界大战之后,多少妖族修成人形,妖天性凶残披着人族的外衣屠戮杀害。有些道行高深的妖,连师傅都无法辩出其真身将其制服,而你,却能轻而易举,你说,这是不是很厉害?”
小姑娘仍有些懵懂,不过却也觉得师兄说的有道理,于是跟着点点头。
昊辰又道,“璇玑,你会晕厥,是因为这股力量冲击到了你的心脉,可是只要你慢慢修习大道,心容万物,定能掌控这股力量的。到那时,恐师兄我,都不是你的对手咯!”
璇玑闻言,又惊又喜,“师兄,真的吗?那我可以修习剑术,修习咒法吗?能学御剑吗?”
昊辰笑道,“自然可以。不过璇玑,你要答应师兄,切不可操之过急。修心之路艰难,需循序渐进,你要平心静气,忌忧思、恼怒、惊惧。如此,可能做到?”
小姑娘重重点头,“能!师兄我能!”
昊辰摸摸她的小脑袋,仍是笑意满满。他其实从来没想过,会有一个这样灵动可爱的小师妹,就像这世间最暖的光,最柔的水,哪怕什么也不做,就这样望着,便觉一切皆是美好,让人心旌摇曳,梦魂难忘。
34.
日子过得飞快。
她偶尔会做梦,梦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,青竹之姿,看不清面容。她总是在梦中很努力地向前探求,希望能离得更近一点,可是终不能如愿。
每次醒来,都有说不出的失落和难过。
有几次,诱发了心悸,捂着心口身子止不住地抖,吓得昊辰连守了她好几日不错眼珠儿地盯着。
久了,她便也知道怕了,不敢下意识再去想。
她每半年写一封信回少阳,有时写给爹爹,有时寄给玲珑。会郑重其事写上自己又新学了什么咒法,吃到了怎样的甜糕,说这里的人待她都很好,说问候大家。
火咒,水咒,霹雳咒。
平刺,横劈,团身斩。
直到又一年冬日来到,小姑娘央着自己的师兄,求他教她御剑。昊辰起初不同意,御剑之术到底是耗损之法,需用灵力牵引法器,璇玑修习时日尚浅,身子又弱,他很是担心。可最终还是没抵得住小师妹的软磨硬泡,无奈点了头。
璇玑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,于是白天练,晚上也练,熄了烛火偷偷练。不出几日,已经能像模像样,引着房内茶盏、屋外石凳,满天乱飞。
昊辰偷笑,亲手送了她一柄千离伞作为法器,并嘱她,下次武试,便可用这把千离伞,试试御剑。小姑娘眼睛都冒光了,一把将伞抱在怀里,笑弯了眼睛。
武试前一日,璇玑因为太紧张,一夜都没阖眼,反反复复念口诀,想心法。第二日只能黑着眼圈儿去训练场。
昊辰已经到了,她便跟着大家一齐站好,等着昊辰下指令。第一位是个师兄,唤出一把银白色的长剑,轻脚一翻就站了上去,再一回神,已经悬在了半空。众人齐声叫好,那人飞了一会,缩脚收剑落于地面。昊辰点点头,道,“尚可,若空中下盘再稳些,则更佳。”那位师兄揖了一礼,“谢谢大师兄。”
……
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御剑而起,多数人成功,也有少数的人不过飞起数米,便又落了下来,御剑不稳,丧气地摇头。昊辰倒也未有严厉之色,一直从旁指点,众人有些意外,毕竟从前的武试,昊辰都是格外严苛。
到璇玑之时,日头已渐西沉。
小姑娘屏气凝神,立于昊辰正前方,阖眼,定气,掌心相对抽开,结印。一柄千里伞应势而出,她小脚轻挑,身形一跃,倏地立在了上头。
昊辰满意地点了点头。她似是被这点头鼓励到了,于是更有信心,小脸儿红扑扑的又释出灵力,一柄灵伞踩在脚下步步生风,再一转瞬已平地而起,足有几十丈高。
耳畔,猎猎风起。
已是冬日,气候本就寒凉,这样拔地而起,更平添冷冽。她却不觉得冷,反而觉得心头发热,毕竟太多年,她都想这样御剑而飞。御剑,似乎是她在向过去那个没用的自己挥手告别,成为一个崭新,而又灿烂的起点。
昊辰眯着眼睛向半空望去,那小姑娘身形极稳,就算是在众位师兄姐妹间,也称得上一二,她飞得不远却高,昊辰几乎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她雀跃的心情。
直到……
那身形骤然一抖,扑簌震颤着向后倾倒,千离伞化为万千光点,那女孩儿似被扯断了半边翅膀的蝶,于半空直挺挺坠落……
“璇玑!!!”一声惊呼。
……
待到昊辰将璇玑于地面抱住之时,璇玑的身体已经僵直,冷得像是一块寒冰,唇角鲜血汩汩流出,唇翳还在煽动,似是在说着什么。
昊辰颤着手拭去她唇边血迹,却怎么也擦不干净,一口一口的鲜血外涌,顺着唇角,一直蔓延至脖颈,染红了素色绣花的领口。
他听见她断断续续,眼角的泪混着唇边的血打湿了鬓角。她的声音几近碎裂,昊辰将耳朵贴服在她唇边,才从中辨出零落的音节。
她念的,是一个名字。
是很多陌生,又很多熟悉的,名字。
35.
……
紧张。慌乱。
昊辰恨不能劈头给自己一掌,怎么就会……由着她呢?!她明明已经好了很多,甚至一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再晕厥,他明知御剑之术最考验心静,为何不加以劝阻,反而任由她一直练习,直至不可收拾。
璇玑一直没有醒,昏厥中眼泪似泉,涌动不止。
昊辰跪在师傅面前,请师傅救护璇玑,并请求责罚。老者并未苛责,先去看了璇玑,用真气将其心脉护住,宽慰昊辰放心。他说璇玑并非完全因为御剑之术而损及心脉,要昊辰切勿过于自责,好生照料既是。
昊辰疑惑,问由。
老者答,困囿于旧,心结难纾。
……
十日后傍晚,昊辰做好手中事务回房之时,便见到小姑娘一袭中衣,端端正正跪在他房间正中,细密的长发铺散及腰,面色如窗外细雪般盈白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昊辰心急,俯了身握着她手臂就要拉她起身,小姑娘却打定了主意一般,说什么也不肯起来。
“璇玑,你究竟要干吗?!”
璇玑仍跪着,向昊辰叩礼,“昊辰师兄,璇玑求您了,让我回少阳吧!”
昊辰愣住,思绪杂乱无章,眼前的小姑娘梨花带雨,睫毛湿湿的,让人看着心尖儿都疼。
“你先起来,有什么事都起来慢慢说。”还是将她扶了起身,靠坐于床榻,又从桌上端了热茶,握在了她手心,“喝水。”
小姑娘眼眶霎时就红了,一波春水含在眸中,似是隐忍良久才没有落下。
“昊辰师兄,我什么都想起来了……”
“所有的,就是我之前一直想不起来的那些,师兄,我都想起来了。我竟然忘了这么久……”她双手捂住了脸颊,晶莹的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。
昊辰默默看着,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慰。
直到那眼泪慢慢止歇,璇玑抬起头,眼眶通红,“师兄,我可以,可以回少阳吗?”
长久,沉默。
昊辰静静叹息,负手而立,只是背对着她,轻轻道。
“璇玑,是不是师兄哪里做的不好,还是,你在旭阳峰过得不开心了…”
“不是的!”璇玑忙摇头,站起身来面对着昊辰,快速的动作使得心口又泛上一阵绞痛,晃了一下才稳住了身形。
“不是的,师兄。”她摇头,“我很喜欢在旭阳峰,大家都待我很好,师兄,师兄待我是最好最好的。”
“那么……为什么一定要回少阳呢?”
“……”
因为最深的牵挂在少阳,因为曾答应了要保护的人在少阳,因为年少全部的幻梦在少阳,因为……心给了出去,留在了少阳……
“璇玑”,昊辰定了定神,又让她坐好,“师兄并非,并非要强留你在这里。只是你应该也知道自己的状况,我曾教你基本医理,你自己也可给自己诊脉,你觉得,以你现时情形,是否能受得住千里颠簸?”
“……”
“璇玑,你该明白,褚磊掌门送你来旭阳峰,是为保你平安的。你若是……若是有什么差池,他们会有多担心,多伤心。难道你想让我…我们…我和师傅,伤心吗?”
璇玑从未见过冷静沉着的昊辰师兄这样的神情,他的声音不似从前浑厚,像是隐忍,一字一句咬住,甚至有些发颤。
她心口发酸,道,“师兄,对不起……璇玑不该,不该让你们担心……”
面前的青年好像长舒了口气,又恢复以往温润模样,抬手摸了摸她的头,“璇玑,刚刚跪了多久,可还有哪里痛吗?吃过饭了吗?”
“师兄,那等我好了,等我……完全好了,我可以回少阳吗?”她的眼睛很亮,如执炬迎风,等一个,她要的答案。
“若你能,如常人一般生活,修习,一段时期内不再骤然晕厥,便可以回去。”
“多久?”
昊辰垂眸,复又抬起,缓缓道,“两年。”
“两年?”
“嗯。”
……
36.
两年,是七百多个日日夜夜,是黑夜与白昼,春与秋,时间荒野雕刻而成的度量衡。它曾经是她与司凤能够朝夕相伴的时光,如今,凝成了心底如磐石般再无法动摇的期盼。
褚璇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,今夜,阖上眼眸,再睁开,已过两个秋。
想念,会生出无边漫长的根须,幻化成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,将往事磨成晶莹剔透的砂砾,硌在脉络中,长在血肉里,成为了风,成为了时间,成为流过指尖的红尘,埋入回忆的光。
禹司凤常问自己,一个遥远的,来自十四岁的承诺,会记多久。
那多半不过是儿时戏语,或也有言语出口片刻的真情流露,可转瞬间就被这世界的新奇好看所淹没,成为了风吹过的沙,落入湖的雾,和雨后空山的虹。
有过,却也只是,有过罢了。
……
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抽出洁白的信笺,想要给他的少年写一封长信,可每每笔尖轻落,却又不知该如何诉说。说其实这么久以来,是我“不小心”将你忘记,忘记了你墨色的睫毛,忘记了你温柔的轮廓,忘记了曾承诺要永远保护你,忘记了你曾带我御剑而飞……忘记了,所有与你的有关。
或者,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,假装中间空白的日子只是做了一场梦,如今醒了,便能若无其事问上一句,“司凤,一向可好?”
太残忍了。
也,太愧疚。
所有的所有,最终只化作宣纸上一句浅浅问候,甚至将它埋在了给玲珑的信中最细微难察的角落。
司凤第一次在璇玑给玲珑的信中,看到了自己的名字。在一次又一次的期望与失望中慢慢绝望,最后在信笺的末尾读到再轻描淡写不过的一句——“司凤好吗?”
好。再好不过了。
————
tbc.
os:所以,是女鹅的错吗?
是应该向大鹅坦诚一切吗?
放个预告彩蛋吧!不知道为什么,忽然get到了虐点呢,怎么回事!说好了小甜饼呢!
红心蓝手,留言给我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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